暮秋了,各色的花儿也都老了,踏上这弯泥路,草与泥的味道扑面而来,也不再有诗情别意,仅有一色黄绿的谷苞低沉着,构成了这单调的秋韵。我亦低沉着头——黄泥沾染了我干净的帆布鞋。
一阵凉风夹杂着冷冷的雨,吹过来了,吹乱了我的发型,也沾湿了我的眼镜。我无奈地拂过凌乱的发,抬起头,透过湿朦朦的镜片,穿越了无际的田野,依稀望到一个佝偻的黑影,正在费力地翘首盼望。我停下来了。秋风掀起一卷卷稻浪,雨雾一层层铺上了我的脸颊。很湿,也很诗,仿佛思想也变得潮润了。
记得秋风乍起的时候,花便早早谢了,谷苞压得低沉沉的,我的阿婆——这个健壮的农妇,便携着我走到了凉风里。去割稻,着一双勒脚的草鞋,踏在软黏的,窄泥路上,走在灰色的天,黄色的地的中间。偶尔一只蜻蜓落到了我叼着的狗尾草尖,高兴起来了,便轻缓地走,想要留住这玩伴。我得跟在外婆的后头,想扯着外婆的衣角,却发现我们中间有个大大的竹编的旧谷筐。那谷筐肩在外婆的肩头,随着外婆的步子的律动,也摇晃着。我盯着这大竹筐,心想——是我大,还是筐大?偶尔,那筐碰到了我的狗尾巴草,那蜻蜓便随着凉凉的风,刮到了另外的地方,我的眼神追随着它飞,飞到了天上,消失不见。我的心却仿佛随它的消失,也沉了下去。这狗尾巴草,仿佛也不再那么明朗了。当我的鼻尖碰到竹筐后,立即仰起头,阿婆的眉仿佛皱起一团,我有点手足无措地揉揉鼻子,咧嘴一笑,外婆也笑了。世界仿佛也明亮起来了,那点点失望也随风散了。
行走在乡间路,路旁长深了野草掠过我挽起裤头的小腿,那么痒,让我发笑。想灵巧的避开每一根草,却不想一个不稳的颤动,那已被我忽视的拖着的小镰刀,非常不给面子地陷进了小泥滩。我又气又羞,欲去拔,却不想一个踉跄,也摔进了小泥滩。我呆了,想用合着稀泥的手去拍身上的草根,却发现越抹越脏。我放弃了,向上看,向上看,看外婆转过了脸,我委屈的低下了头,轻轻的嗅着风,风里有泥味、草味,很甜,很美。一双粗黑的大手,缓慢而有力的托起了我,扑在那对同样结实的肩上时,一股熟悉的温暖冒着热气袭来,仿佛这风也暖了。愉悦起来了,看天,在这高处看到的天,仿佛更大了;这高处望到的田,仿佛更小了……
风也轻轻的吹,吹动每一根挥着希望的稻苗,吹散一片大大的白云,向天空诉说着一件件闲逸的趣事。
呆愣了一会儿后,才惊喜地发现外婆又担起了那两个大竹筐,我依旧拖着我的小镰刀。那根狗尾巴草,却不知随风承载着,到哪美梦去了。不再看天,小脚一个一个印在外婆留在的大脚印上,或许几只过路的泥巴色的蛙,从我的脚背上肆无忌惮地跃过,我也乐得慷慨自在。
忽然,大空旷的天中掠过几个简单的音调。我的眸子倏地也一下子就亮了。明朗的歌声,从外婆的肺腑里呼出,被风夹载着,送到天上去。此时,风忽然变得更甜了,更美了。一切都在向着希望往上伸。有天、有地有我、有歌,我还能想到什么样的世界?大声笑,我大声叫,在风里也不会将我的笑声消磨半分。那歌声,传遍了四野,有力地飘,飘到了无涯的风里。环望四周的绿色,我的眼也迷离了。
也不记得到底走了多长的路,歌声停下了。我从享受中睁开了眼,斜斜地探出头,才发现前面有一角两株谷苗那么高的小坡。竹筐筐又一次被外婆从肩上放下,再次用那对粗壮的臂膀抱起我后,外婆仍是轻缓有力的放下了我,我在竹筐里。睁大了迷茫的眼,外婆却早已静默地再次担起担子。我抱着镰刀,动也不动。外婆的手被担子上的绳索勒红了,外婆那使劲的小腿上,那结成一块一块烦人黄泥,一一不均匀的张裂,我仿佛听到了外婆同样不均匀的呼吸。当竹担也勒红了外婆的劲肩的时候,草鞋也不知陷进泥里多深浅了,可我却清晰的看到外婆背上的布已经被汗水浸得颜色很深。风只懂得冷冷地吹,却依稀染上了一股泥与汗的涩。我静静的被外婆担着,心里同样是那么的涩然……
望着天,摇晃又摇晃,只觉得天上那只同天一齐摇晃的大黑鸟,逆着风飞得那么吃力,恐怕它也是忙着回自家的地,去割稻。当再次迷糊的踩到凉凉的泥巴上时,我一眼惊喜地望到了我家半亩方田。那双大黑手却轻轻将我安置在竹担旁,我也忙着向远处的天上望那头已然远去的黑鸟,用骄傲的目光望—瞧,这是我家的地,我是小地主!
当我想把欢悦分享给外婆的时候,是透过层层的稻禾才寻到的。在层层的稻浪中,外婆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黑手持起了镰刀,尽管那镰刀已被我布满老泥,但外婆好像是把它当宝贝似的,稳妥地拿在手里,细致有力地割下一簇簇稻子,然后放入静默的大竹筐里。从远处看,也只是一躬一伸,但是我却仿佛看到了阿婆那一到地里就紧皱的眉,与一束束的被汗水浸得湿湿的发。我是多么想长大啊,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熨平那团眉,让那一头黑永远光鲜?想着想着,我在风声的催眠下,入梦了。
也只有在路上,蟋蟀与青蛙才会那么卖力的叫,睁开迷离的双眼,心中紧缩。当仰头费力看清阿婆的肘子时,才长长松了一口气。我在竹筐里,躺在码得平平的稻禾上,盖了阿婆的老外套,就算那月亮已经全藏进云里,我也不会再怕黑,因为我,是外婆担着的呀。那星星仿佛也都赞同地闪了闪。我咯咯笑出了声,一双明澈的眼仿佛正向我投来幽幽的暖光。我俩谁也不说话,对视着,然后偏转过头云,我噙着夜的希望,睡了过去。梦中的我,尽是幸福地笑……
�O�O�@�@的辗转声让我不耐烦地睁开了眼,一激灵,才发现自己是来看望外婆的,也是有些时日没和外婆一齐睡了呀。心中不免微微涩意。
“阿婆,怎么了?”
“没,就是有点腰疼”
我静默了。良久,用手不经意地拭去眼角的泪,然后稳妥而有力地用双臂环上了那瘦鳞的身躯。阿婆僵了一会儿,安心地靠在了我的怀里。在岁月中,阿婆也老了。
我怕来不及,我要抱着你,直到感觉你的发丝,有了白雪的痕迹;直到世界变得模糊,直到不能呼吸。让我们,形影不离……
因为有爱,才有你我;因为有你,才有我的世界。亲爱的,我的生活,因你而精彩;我的生命,因你而美丽。让我,成为你的肩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