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起眼的看花人

　　小区的花园里曾经有一大丛连翘，还有几株海棠。每逢春日，连翘那深密的绿丛里便闪烁着无数金黄的小唢呐，海棠也妆点起来，枝间积满粉白的花簇。

　　孩子们也被大好春光诱出了家门。我们吵吵闹闹地拥向花园，使安静的空气沸腾起来，使每一寸阳光都充满欢乐。但欢乐中也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———住在旁边的古怪老头儿算是一个。

　　每当我们玩兴正浓，头顶上便“哗”地打开了一扇窗户。不须抬头，大家都知道有束严厉的目光正盯着自己。倘若谁有胆量抬头看，就会发现老头儿探出半个光亮的脑袋，在窗户边上瞧着我们。老头儿虽老，一双眼睛却极有神，那炯炯的目光甚至能令最顽皮的孩子收敛手脚。他并不呵斥我们，只是站在窗口看着，看得我们心里发毛。如果有谁摘花，一两朵不要紧，要是摘多了，老头定会摆着一副吓人的神情冲下楼来，冲着我们嚷嚷，赶苍蝇似地胡乱挥着手。但我们真的逃开后，老头儿又总是待在那里，仿佛有些不知所措。

　　有一次，我悄悄躲在一旁，等他走开，却看见老头儿把我们匆忙间扔下的花一朵朵拾起，放好，望着我们跑开的方向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，等了许久，才慢慢地回去了。老头儿在我心中的形象似乎没那么刻板和严厉了，但仍让我觉得有些畏惧。

　　也有不太愉快的时候。那是一个小女孩的花环卡在了树上，老头儿急匆匆地下来了，向这里径直走来。我躲在树丛里，准备“英雄救美”。我最终没等到“救美”的机会，老头儿却成了小女孩的英雄。他着急地上前，一边小心地解着花环，一边絮絮叨叨了不少。花环解开，我钻出树丛，要带着小女孩逃走，老头儿拦住我们，“花美，人美，心不美！”他严肃地说，于是我们大笑着跑开了。经这一回，我们愈加地不怕他，老头儿也愈发显得不起眼了。

　　近些年，小花园里的草木被砍去大半，园子干净了，孩子反而少了。原来的伙伴都已长大，我也只每年来看一眼海棠。

　　我站在树下，身旁的小路忽然喧闹起来———那是一群新来的孩子。我暗暗庆幸，园子终于有了新的小主人。我也这才想起，我已长久没有见到老头儿了。

　　正想着，楼上的窗户“哗”地开了，我下意识地躲到树旁。“你们可以玩，但别摘花。”老头儿探出半边更加光亮的脑袋。

　　“花房子砍了，谁稀罕你的破花！”一个小孩指着地上光秃的树桩子，朝楼上尖声叫道。于是，这群孩子又哄笑着逃开了。

　　我的心里陡然凉了一截。

　　老头儿颤颤地踱进了园子，腿脚似是不如当年灵便了。他走到海棠树下，隔着花丛觑见了我，便扶着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，苍老枯瘠的皮肤与树皮几乎合为一体———这时我发现，老头儿那双有神的眼睛也浊了，几道令人心酸的皱纹突兀地刻在眼角。他昏黄的双眼向我慢慢转过来，严厉没有了，刻板没有了，只余下一种近似乞求的挽留。这已不是那令我们惧怕的眼神了，这也不是我所熟知的老头儿了。

　　老头儿是真的老了。

　　他很努力地抬起胳膊，折下一小枝花，放在我手里，嘴唇张了张，似乎想说什么。

　　一只蜜蜂飞到了我的耳边，于是我扔下花，也跑开了。不须回头，也知道老头儿在望着我，直到我消失在拐角。我不愿直面那苍老的、无助的，甚至有些孤寂的眼光———倘若回头看一眼，也许雨一样纷飞的花瓣，已经模糊了那本不起眼的看花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