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路上

　　他自诩为“诗人”，对文字的掌控有着登峰造极的能力。这是2984年的春天，他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。他想起上级对他工作的肯定，他总能最准确地用诗表达出上级的旨意，他的眼里有一丝笑意，但很快就被刻意地掩饰下去。

　　2984，这个讲究“理性”、“高效”的世界，是不允许人有感性表现的。机器和人类生活完美融合，整个世界像一个精密仪器一样高速运转。而他作为一个“诗人”，亦是被格式化的诗人。他并不在意，只是有时候觉得心空得历害。

　　明明是春天，该是草长莺飞时节，世界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。街边所有的商店都统一漆成灰色，店门开的角度统一成85度角，行人整齐地用一秒1、5步幅的速度赶路。在这样的世界里，却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色，他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睛。那是一个孩子手里的红气球，孩子脸上的笑像五月阳光那样明媚，明晃晃地有些刺痛他的眼睛。他发出一声嗤笑，他看见远处有两个电子警察正向这抹红赶来。孩子灿烂的笑突然被撕扯成绝望与恐惧，哭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，却没有人动容。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在心里飞速计算着救孩子的成本与利益回报率，结果为负值。于是他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赶路，任由那孩子的哭声撕裂这灰色的天空。到底没忍住，拐角时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鲜红。

　　他往前走，离家只有三个红绿灯了。街上突然蹿出三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，惊惶着用统一每秒两步幅的速度逃命。前面的巷子里传出斗殴声，纸片撕碎的声音轻轻搔痒着他的心。凌乱的纸片从巷子里飞出，离他只有两步远了，纸上有着饱满颜色的向日葵，挣扎着似要跳出画纸。他用余光瞥见巷里一个落拓的男子，乞求般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画纸，看着他。他看见那男子身边的电子警察，再一次飞速计算着回报率，然后——铿锵有力地踩了上去。他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的声音。

　　他往前走，很快就可以到家了。远处却闹哄哄地一片。一个少年站在台上，手里拿着纸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。他甚至可以看见少年胸膛的剧烈起伏。“……我们需要诗……”“我们要自由的诗，不是千篇一律格式化的诗……”他脚步顿了顿，依然笔直地走，他听见电子警察机械的脚步声。“文学不应该沦为计算机的附庸……人和计算机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是有感情的，但它们没有……现在这些自诩为诗人的人，你们真的感到快乐和满足吗”他回头望那少年，大汗淋漓的样子，眼神炽热地像要把这灰色的世界烤出一个巨大的洞。他有些恍惚，年少的时候他也曾和这少年一样，诗是他的信仰。他还记得当年人工智能小冰推出，机器人都可以写诗的消息传来时，他悲怯地哭泣。他四处宣讲，安抚聒躁的人，他知道，即使人工智能让机算机像人类一样思考，人工智能也不会有像人类一样的感情。计算机写出的诗或许完美无缺、技艺精湛。人的诗或许会有暇疵，不那么工整，但正是因为这些不完美诗句中所蕴藏的深情，那些为此付出的时光和经历，才让这些诗成为熠熠生辉的经典，而非无暇的完美。

　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少年，少年似乎并不在意，语调高昂依旧，“曾经有人担心人类像计算机一样思考，失去了价值观和同情心。当今社会的人们，诚然沦为这种悲剧的囚徒……”。

　　他还有一步就到家门口了，他听见了扣动板机的声音，来不及计算利益回报率了，他推开了少年——

　　他倒在地上，像一块石头终于找到归宿，发出一声闷响。温热的诗稿散落在他脸上，他想起那鲜艳的红汽气球、那张扬的向日葵、那炽热的少年，他好想写诗，写一首自己的诗，就像年轻时那样。

　　他微笑着闭上眼。

　　“我回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