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外婆

　　外婆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地道农村妇女。她不知道屈原，也不知道祭江，但她知道，每年的端午节都要包粽子给我吃。

　　我最喜欢吃粽子，尤其是外婆包的。小时候，父母忙于事业，外婆则照顾年幼的我。那时的我，几乎整天粘在外婆身边，以至于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关于外婆的。外婆包的粽子，味道早已被我的味蕾铭记。那糯米的粘、那豆沙的甜、那粽叶的香，浸润了我的童年时光，铭刻于我的记忆深处。

　　端午临近，外婆便张罗着包粽子。买回晶亮诱人的上好糯米，淘净，洗好粽叶，外婆便娴熟地托起两片粽叶，卷握成锥形，抓入几把米，放进豆沙球，盖上粽叶，棉线变戏法似的在粽叶上三绕四转，一个粽子就包成了。这时，外婆往往会端详一番，捏捏四角是否瓷实。

　　包好的粽子放入大锅中煮，不一会儿，厨房里溢出的清香便氤氲在空气里，挥之不散。小小的我便缠着外婆要吃，看到我的亟不可待，外婆笑成一朵花：“小馋猫，还没呢！煮粽子，火候很重要。时间长了，糯米粘腻，嚼劲不足；时间短了，糯米太硬，味道未入。我们做人做事，也要和烧粽子一样，刚刚好。”

　　雪落无痕，真爱无声。外婆虽目不识丁，但总会不失时机地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。是啊，人生的许多事情，大抵也是如此。唯恰到好处，才能酝酿出恰如其分的味道。外婆为人处事亦然。这是外婆给我的童年亮色，也是外婆刻在我生命里的底色。

　　“优啊，你外婆这几天都在跟舅妈唠叨，‘今年端午还要不要包粽子？优优最喜欢吃粽子了。’我们一直劝她不用忙活了，手都抖成这样了还包什么粽子，她愣是要包……”今年的端午临近，母亲的语气里尽是无奈与心酸。

　　电话劝阻未果，父母便与我驱车赶往外婆家。我要去看看外婆，那个手脚不停地颤抖、却仍心心念念不忘给我包粽子的老人。

　　小时候，外婆扶着颤颤巍巍的我学走路，教我用饭勺吃饭。现在的她，却连饭勺都拿不稳，走路时双脚也抖，紧张时更是体如筛糠，汗如雨下。帕金森病一旦患上，不仅严重影响生活质量，还终身无法治愈，颤抖会成为相伴一生的折磨，有“不死的癌症”之称。而我的外婆，却不幸患上了此病。

　　外婆无法与这个终身相伴的疾病友好相处：右手不听使唤，总是不停的抖动，紧张和生气时更为厉害，连下巴也会抖动起来。受帕金森折磨，粽叶与糯米再也无法在外婆手中灵巧舞动。外婆握不稳一片粽叶，握不住一把糯米；卷好粽叶却漏糯米，不漏糯米了粽子又不成型。外婆沮丧到了极点，一度自我封闭，就连唯一的爱好——看戏也舍弃了。

　　外婆刚得病时，母亲不想留有遗憾，毅然请长假陪外婆治病，到处寻医问药，上网给外婆找病友。同病相怜，病友间经常相互传递一些经验。病友的交流，让外婆好受许多。她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，也不再自怨自艾。良好的心态配上药物治疗，病情也得到了控制。

　　两个小时的颠簸后，踏进老宅，一切似乎还是熟悉的样子：一大株遮荫的绿槐，一座静静的古桥，一弯缓缓的流水。可外婆，我的外婆，年岁竟若长了三秋。原在银发中掺有的青丝不见了，脸松弛了，脖子也松弛了，挤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，脸颊上还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黑斑，特别是那双眸，亦已覆上一层浊重的灰色。

　　“父兮生我，母兮鞠我。拊我畜我，长我育我。顾我复我，出入腹我。欲报之德。昊天罔极！”看着眼前的外婆，我突然想起《蓼莪》里的诗句，心中充满无奈与感伤。

　　她那如树干般粗糙的手捧着水壶，不住地颤抖。水壶随着抖动上下起伏，幻出一道道影子般的雾。一个没拿稳，小水壶“咣当”一声掉地上，空气中一股子腥叽叽的铁锈味儿。见我出现在门口，满是抑制不住的惊喜。

　　“外婆，你病好点没啊？”

　　“啊哈哈，外婆好着呢。傻丫头，外婆马上给你包粽子。”

　　我的嘴唇上下翕动，下意识欲开口阻拦。可对上外婆眼里难得射出的光，便使劲儿点点头。

　　爱如天降甘霖，沛然而莫之能御。外婆颤抖着也要给我包粽子。

　　成形、倒米、扎线、入锅、烧煮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，但动作已远没以往利索。一出锅，我便心急火燎地剥开，咬上一大口，黏黏的，糯糯的，唇齿间尽是粽子的香甜。粽叶的清香、糯米的晶莹，与外婆的爱相融相合，最是人间清欢，是永远无法复制的味道。

　　“老了，不中用了。”外婆喃喃自语。因为手抖，外婆扎的粽子远没有以前紧实，糯米也从粽子角里跑了出来。我忙举起粽子，喂给外婆：“外婆，还是原来的味道。”并夸张地把剩下的粽子，和着外婆颤抖的爱一并塞进嘴里，吃得嘴角满是糯米，笑得傻傻的，对外婆说：“这世界上，还是外婆做的粽子最好吃！”

　　直到此时，我才体会到，一个小小的粽子居然能承载这么多的“味道”，融融的亲情更将这味道发挥到了极致。外婆笑着，可我分明见她眼里溢满了泪水，而这泪水，却是浑浊的。

　　我赶忙放下筷子，握住外婆颤抖的手。那手沟沟壑壑，和粽叶一样脉络分明。柔和的灯光照着，给外婆镀上了淡淡的光晕，银白的发丝闪着光。看着外婆那已被皱纹层层叠压在一起的脸颊，我已泪眼模糊，爸妈的鼻头亦泛着红。

　　当粽香如老戏的旋律萦绕而来，总有一种味道由味蕾直达内心最柔软的角落。我相信，那就是爱的味道，浓浓的、浓浓的。

　　我追逐过日出，流连过日落，却没有想过：每一次的日出日落后，于现世的生命，便短少了一天。想着外婆与我相处的日子也正在日渐减少，心中怅然。

　　日子啊日子，请慢点，再慢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