遍地黄沙,旌旗于冷风中鼓动。似血的鲜红,裹挟着战鼓擂动的颤栗。剑影刀光,激荡的是满腔的热血。战马嘶鸣,白刃染血,带走了几许刀下亡魂?
心中念念难忘的,仍是稼轩。想他是文人中的异数,武将中的清流。书生和百夫长,竟在其身上融合,汇聚流转。
那二十二岁的少年,率五十余人奇袭敌营,执贯了软笔的手中紧握了嗜血的长剑,于几万敌军间策马疾行,竟成功擒回了叛徒,全身而退。若无过人敢勇,又何得如此惊人之举?
的确,对于抗金,他从未像那些普通文人般天真地瞪了眼,去纸上谈兵,白日梦样地想像着,那涛天铁马冰河浩浩荡荡入梦,而得以挽那大弓如满月,射那飘渺位于远方的天狼,扶大厦于将倾,救众生于水火。激荡得自身热血沸腾,然而却提不起手中纤薄的长剑。而他,却是真的,使马作的卢飞快,使弓如霹雳弦惊,纵是被贬谪被远调,仍是不变自己的一寸丹心,去治理荒政,整顿那民生凋敝。他低头,双手成拳,似欲握紧那争战沙场的兵器,长叹——“儒冠多误身!”
不能否认,稼轩文才貌世。他炽热的情感,崇高的理想,在壮志难酬之际,更沉郁顿挫,伟峻恢弘,遥遥看去,仍有气定神闲,指点河山的大将风采。“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。把吴钩看了,阑干拍遍,无人会,临其意。”一丝不带文人之孱弱,不拘于陈腐,洞开新天。
王国维言:“东坡词旷,稼轩词豪。”向来以为,豪放张扬才为辛词的格调。只偶有想起那流传于千古的情语: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才明白,辛词中亦会有宝马雕车,芳香满路的繁华,月如玉壶,夜空中鱼龙灯飞舞的逦迤缠绵。无情未必真豪杰,这样温柔的话语从辛弃疾这样的大丈夫口中缓缓道出,难道不更能撩拨听者的心弦?
稼轩是真实的人,他有欲望,想要赢得那生前身后之名,他要入仕,得那功名。故在千年之后,有后人回望,只见滚滚狼烟中,毅然有一铁骨铮铮的英雄傲立。然而千年前,有人,却是远了那尘世,遁了那权力,一生隐匿于江湖,谱出了不同的英雄篇章。
“来世不可待,往事不可追。”他活于当下,一心体味着自然万物的律动起伏,思想如蝶,化为世间万物之精髓。庄周甘于清贫,宁如乡野之龟,戈尾于涂,也不愿,俯身于帝王位下,为得那半世荣华勾心斗角。他只愿细细地,雕琢属于自己的道家风骨,拥抱属于自己的几千里之大的鲲鹏,怡然自得,自知其乐——以天地为棺椁,以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为�送,如此之充足,又怎会恋恋不忘于所谓鸱鸟的腐鼠。
“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繁华。”只身立于涛涛不尽的江水,庄周在笑,心无所念,故而意无所执。他是本心的英雄,可用轻笑摧毁囚禁心灵的碉堡。
有雨水,浇灭了狼烟;有轻风,吹干了血液;有沙土,掩饰了残垣。然有思想,在残损的土地中于废墟中升起,柔柔地闪光。无论是稼轩的热血与家国天下,无论是庄周的闲散与淡泊名利,入仕出世,不同的处世哲学,终究会化作海边贝壳,被细细拾起抹净,珍藏,细品,仍有不同风蕴的英雄之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