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踏着夜色靠近这座绵延千年的城时,季节已是炎夏,自然不是个体会南京杏花烟雨,柳绿花红的盎然和媚态的好时节。可在这酷热人厌的季节里,我仿佛触碰到了她掩藏在深处的满目疮痍的灵魂。
三天四夜,行程丰富而紧凑。每天坐在大巴车上被导游带往一个接一个的景点,车窗外不停划过的景色重复却不单调。干枯蜷缩的藤蔓在层叠交错的高架桥柱上延伸缠绕,叫人分不清生长的方向究竟是自下而上还是由上到下。湿润的空气滋养着路旁姿态各异的行道树,展现它们一年中最后的生命力。可终究不及春日里的生机勃勃。巴掌大的,还带着绿意的叶子就都分分落下,为四通八达的柏油路穿上了一层柔软轻薄的新衣,风一吹,就带起几片,打着滑儿地往前飘。
许是江南多烟雨,天气比起北方来要潮湿许多。放眼望去,所有建筑和桥梁上都渗着水渍。阳光也不透亮,整日躲在云层后头,让本该傲然耸立的楼层变得阴暗蜷缩起来。
明明是日新月异的城市,却偏偏到处都透露着古旧的意味。
南京历史悠长,文化底蕴厚重。历经千年,留存下来的印记难以尽数。时间短暂,我们只能挑捡出最具有代表性的景点进行浏览。
南京这座城,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历史的开端,中山先生推翻了延续两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,在这里建立了国民政府,被人民尊称为国父。之后蒋介石在此建立专属政权,南京成为当时首都,建立在这里的总统府,自然也就成了此次参观学习的起点。
自古时修砌的宅邸,沿路而建,砖石垒成的大门微微泛黄,在四起的雾气中肃然而立。金色的总统府三字高悬于楼台之上,金光闪耀之中,生出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。随人群步入庭院,有中山先生的半身像立在中央,供人瞻仰。向深处前行,曲折迂回的石子小路,造型别致的园林凉亭便映入眼帘。南方植物种类丰富多样,红杉、枫叶、细竹、兰草,勾勒点缀出了一副轻盈悠然的画卷。
再往里走,便到了蒋中正的介绍陈列馆。他统领国民军的这许多年,这座宅院也许是他最为珍视的归处。亭台水榭,空中楼阁。明朝时建立的王府,带着古人特有的含蓄婉转,在朦胧的雾气中,摇曳出一片迤逦的光彩。
都说南京暗藏帝王之气,自古以来为各家相争。是否真如传言一般神奇,我们不得而知。可她是真的山水相抱,景色宜人。也许是这个缘故,孙先生身殒后,都想要借一�g黄土,长眠于此,与南京共存。费尽心血建立的陵寝,隔着392级阶梯,直没入如有实质的雾气当中,端端地立在高处,肃穆且庄重。“民主,民权,民生”,这三个围绕孙文一生的词语,在他与世长辞以后,仍忠诚地守护着他的埋骨之地。
打幼时起,每每提起南京,最先想到的便是12·13的那场祭奠。那是国家的公祭日,如同每年918在我的家乡上空奏响的警报一样地叩击人的思想。这次去参拜逝者,自然难掩心中沉痛。
可是,当我靠近纪念馆的时候,当那满地满天的黑色映入眼帘的时候,那种直击人心的震惊、错愕、愤怒、感伤还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。
刚一进入门口,就是一排狰狞扭曲的塑像立在墙边:年轻的女人怀抱着死去的婴儿,绝望的哭嚎似乎可以听到;年纪正好的少年无力地背着年迈的老母,身上翻卷的伤口触目惊心;男人垂丧的脊梁,女人空洞的眼神,就那样直白地矗立着,让前来吊唁的人悲从中来。底座的标示牌上通通写着:恶魔来了。恶魔来了,丈夫终不能再生,孩子终不能再生,只剩下拖着残破身躯的妻子,可得苟活?
看到文字的那一刻,头脑都像是被人击中。这些年来,我们赋予过侵略者太多的称号,虽然大多带有蔑视讽刺的意味,可是“恶魔”二字,却是给人以入骨入髓的恐慌。那该是在敌人充满杀意的注视下,是在泛出阵阵冷光的刀刃下,是看着无数手足同胞尸首横陈,亦知自己不得善终的情况下,他们内心最为真实的感受。
没见过天使,却迎来了恶魔。这场灾难,这许多冤魂,世间修行最深的僧侣,他可能超度?
空旷阴冷的广场上,有风吹过。除了必要的石板路,周围都铺满了细碎的石子。据说,每一颗石子都代表着每一个在此地沉睡的亡灵,是行人不能踏入的区域。三十万白骨层叠地下,不知道这石子铺就的范围可够大?三十万血肉浸染的土壤,不知道这石子遮挡的土地是不是已成了红色?
纪念馆里,在昏暗的灯光下静置的照片和信件数不胜数,虽然从小被讲述这段受苦受难的历史,可是只有站在这里的时候,才能拥有最真切的感受。仿佛置身于那情那景,耳畔仿佛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,指尖好像触碰到温热粘稠的鲜血。站在这里,悲伤如同潮水,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。
从纪念馆里出来,外面便是一条战争幸存者的脚印连成的道路,这是无尽的绝望之中,微弱却强大的光芒。与这里一墙之隔的地方,悬挂着一个巨大的“奠”字,是他们席天慕地的灵堂。灵堂的对面,是纪念馆的另一部分。完全由玻璃墙拼凑,黑暗里,地面摆满了长明的烛火,经过反射,烛光便充满了整个房间。静穆,温暖。
南京,南京,六朝古都,十朝都会,绵延了千年的土地,古迹遗存却出现了极大的断层。明朝的城墙上,望不见魏晋的风骨。流动的秦淮河水,映不出南朝的歌声。交错的街道上,寻不到原住的行人。战争,它把一切都掩埋。文化,建筑,血脉,都不得一丝传承的影子。三天之后,我们又借着熹微的晨光步入归途。最后的停留中,我回头看,这座命途多舛的千年古城,在朦胧烟雨中,安静的伫立,任人来人往,岁月流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