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景

　　有一年，在西湖。午夜，断桥上满是雪。

　　看过一场月亮。

　　月亮不曾如我们一行人抖抖瑟瑟，广寒宫的光华落了一地的皎白清寂，落落大方。

　　四个人，踏雪擎月。后半夜时，便不约而同索性到天亮。意兴阑珊，约定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回到这里来。

　　后来，再也没有聚到过一起。

　　何夜无月，何冬无雪，风景如同很多人和事，都是冥茫之中的机缘契合，这本是可遇不可求的昙花佳境。情既相逢，景难再得。

　　而最终才觉得，风景是内心的世界。

　　今天，很多人在灯红酒绿下麻木沉沦，想去看看低天旷野，细草繁花的风景，却往往据由一厢渴求去塑造堆砌某个所在。

　　比如西藏。

　　西藏在地理上的僻远与文化上的特别，招致了对其真相与功能的万般遐想。

　　心有欲念，欲念无法在直接现实中得到满足与平复，人往往会从欲念起步，找寻甚至臆想出一个契合心机的地方。神话西藏，是传教士、思想家、嬉皮士、藏学家与遁世主义小说家，一手搭起的人造天堂。弄得五色风马旗挂满了世人全部的愿景，格桑梅朵累累地都是人间对幸福的追寻。

　　西藏俨然成了怡情补品，疗伤灵药。这泡在心灵鸡汤中的西藏，堆满了往日憧憬与来日方长。

　　仓央嘉措以为这会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。而今的人们被他的诗文俘获。却忘了这是他的西藏，而非他人可得。

　　所以渔夫看不到碧涛腾涌，雪浪千叠；所以猎人看不到峰峦绝色，苍翠如许。风景从不是用来被找寻的。当你对周遭有太多的诉求与申告，你会错过真正的风景，或是错过遇见风景的可能。

　　看得起云岚四合、红日初升的壮阔典丽；看得懂潮湃婵娟，碧落清朗的婉约风华，这世界的风景，是天下众生的风景。这风景，不离不弃长驻人间，你会感慨造化雄奇，心房里却未起回响与波澜。

　　因为风景不是世界的风景，风景是内心的世界。

　　王阳明在《传习录》中写道：“汝未看此花时，此花与汝同归于寂；汝来看花时，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，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。”万象是否皆由心生难以言说，但景由心悟恰是至尚箴言。这气象万千的世界，总有一个宏大或是微茫的切面，等待你去擦拭，去点亮，这是未知世界的风景，与你相依存的风景，可遇不可求的风景。

　　一场花事，一场雨会，一次漫长窒息的吻别，一次深邃如井的拥抱。当风吹彻花瓣的香，当雨打湿鬓角的霜，当蔷薇蔓延的小巷连缀起离别时分最漫长的底色，当风尘缠腻的午时风绵延为重逢时刻最惬怀的陪衬……这会成为你的私人风景，你的专属风景。而这，一直才是真正的风景。

　　茶道里有关于一生一会的说法，每次与人对坐喝茶都应该生起很深的珍惜。或许此生这般相会独此一回，茶凉人去，再难复还此景此情。这不错的，一如一场风景。浩浩荡荡的年华里，唯有这一次机会相遇，别后坠落进疼惜与深刻在所难免。然而，正是这种珍重的不忍放弃的心情，会让这人间唯一的风景，成为生命的年轮上更与别个不同的小小回纹，有着永不淡退的温热与熠熠光茫，会让别过之后，少些不甘遗恨。

　　所以完美与完整不是一回事情。

　　那个冬夜的重游约定，似乎是个不了了之的缺憾，却又在不经意中达到某种平衡与圆满———至少那个夜晚没有白白浪费，我仍旧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每一声赞叹甚至每一次呼吸；而若是年年望得荻芦夜雪、月笼西湖，那个夜晚便不再别致，而那场风景便失去了真正让人难以忘怀的可能。

　　真正的风景是触摸未知的入口，也是检视过去的机会。在这里可以看到过往的自己，看到来时的自己。这是千万事，千万眼后的惊鸿照面；这是青山在，人未老时的因果前定。

　　风景是内心的世界，不管位移至何方，总有万千气象之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