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苏串串的台灯洒下的光尘如毛似雨,在阴影处,书中一格一格的文字似乎栖息于一片杂木林。人的思想在发出和音,是一泓清流,汩汩的,抚过林中每寸土地,日日月月。
人与书从起初的邂逅、相识及至相知,甚至后来的绝裂、寻觅到欢聚,缘起缘灭的微妙幽深绝不亚于人与人的交际。
童年时代,我家后厢房有一只朱漆木箱,外皮留有鼠虫斑驳的齿痕。我掀开箱盖,尘埃顿时呛在胸间,而我仍爱嗅那一楼旧书纸的霉气味,以及混杂其中的樟脑丸气味。我只记得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”这些零碎的词。耳边秋虫唧唧不休,四壁的白粉墙给我稳稳的安全感。
当我钻进书中,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包围,已是步入更深的岁月和道路。我常常琢磨着10岁的年龄段,想象它是夏季树干里不止息的绿色汁液。我眼中的父亲带点顽固派的色彩,他把我拴得牢牢的,不准我看杂书。一次昏沉的夜,他猛地出现在我背后,一把拽住桌洞里的书,水绿的台灯掀倒一旁,闪忽着光。而书硬是撕成几块,他揪住我,口中不绝地尖叫:“要你看!要你看……”我奶奶赶来护着我说:“你小时候不也是为一本书哭得死去活来,哒哒地跑几里地向人家借。你如今这都干了些什么?”我奶奶似是有别的怨气。窗台上有个红陶花盆,牵牛花的叶子在毒日头下打着卷,苍蝇嗡嗡闹个不停,而它自有它阴凉的世界。撕不裂的——是我的世界,它永远在那儿,外面虽裹着崩溅的溶浆,但我的心装满月光。我向每本书打开的窗口收集月华,可我常常迷失自己,再分不清现实和梦幻。就像河流与堤岸、液态和固态紧紧结合处已自行相融,混合成我的旋转宇宙。我父亲搬来藤椅,与我对坐,审判我说:“这书能管饱你的肚子吗?能给你送来成绩吗?外面自有讨饭的人,人家眼巴巴看着你没出息,能让他们得逞?”
我中毒已深,自甘沉浸其中,有时跑过几条街寻那巷口的书店,门口坐着白发老者,兀自拉他的二胡,��暄蒲扑挡痪〉墓庋薜摹⒉粤沟耐�事。我狠下心,买几本似是那古老琴音的书,让阳光透进来在上面描出细碎的光影。一昼夜读完《雪国》,接着是《绿山墙的安妮》、《苔丝》、《水孩子》、《倾城之恋》、《墙上的斑点》、《百年孤独》……窗外浓浓的夜色有露湿的麦子的清香,蛰伏一冬的黑鸟突地怪叫一声,我裹紧吸满阳光的棉被。棱棱角角的房屋像个地洞,外人的声音透不进来,我身体上的皮肤像在流动,被蒸发成云朵;裸露的肌肉一阵阵抽搐,一块接一块似乎生有四肢携躯壳共舞;袅袅琴音化成汁液与血相融一体,散发奇异的芳香;连那麻麻的骨头里的空间,也顷刻湿雾弥漫,似乎抽发青翠的枝叶,我的灵魂于其间神秘地呼吸。春的黎明寒噤着,咿咿呀呀,二胡声起……
在春中觉醒并徘徊于溪草边,随携散文之卷,凝思冥想;夏则觅一浓阴,在茂密深处思考这树、这叶;秋亦是忙碌的季节,代表成熟,古书最有凛然磅礴气象,细嚼苍林古色之味,秋的景象,有芦花、金稻,有雨蝉、雁声,今月曾经照古人,人生如一梦;冬雪在心中留下久违的痕迹,那便是诗的世界了。
我喜欢那时候,是一种燃着青火的琉璃色岁月。是霉湿气,红陶花盆,梨花瓣和寒噤的黎明,以及“力拔山兮”的铿锵音韵。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,我关上灯,书是我浑然的宇宙。